“如果能早点得知,或许能阻止他们走向死亡。”“网络劝生者”徐世海叹道,4月中旬,网上就出现了“四川成团,有没有人一起”的“自杀邀约”,遗憾的是,尽管他和志愿者多方打听,却没有一点消息。
在他看来,轻生者在挣扎犹豫时,是可能会发出“求救信号”的,如果能“截获”这些信号,或许就能挽救一个人的生命。
网络,成为部分轻生者“约死”的渠道,劝生者们也利用网络“掩护”,发现、干预、帮助轻生者。
和徐世海一般在网络劝生的,还有很多。劝生者们有的是自己经历过苦难,希望为别人“撑伞”,有人希望自己的技术能帮到人。而他们,也希望有更广泛的社会力量参与其中。
据4月24日四川德阳什邡警方通报,20日下午,3名年轻男女由外地到达什邡市蓥华镇某地后,在林场深处服毒自杀身亡。
“非常可惜,没有提前找到他们的信息。”4月27日,“网络劝生者”徐世海叹气道。4月中旬,曾有一位有关注自杀话题的孩子收到了一则模糊的邀约,大致为“四川成团,有没有人一起”,好在孩子家长发现了蛛丝马迹,阻止了孩子,并将这则消息告知了他。
徐世海说,在一些约死群聊,某地成团,往往就是“自杀邀约”。但遗憾的是,除此之外并无另外的线索,尽管他和志愿者多方打听,但这次却没有结果。
没过多久,徐世海就看到3人在什邡一处林场服毒自杀的新闻。他不敢肯定上述的邀约和这件事有关联,但他想,如果能提前多找到一些信息,或许能阻止3名年轻人的逝去。
几年前,徐世海的儿子自杀身亡,遗言也没有留下。徐世海整理儿子生前社交账号时发现,儿子的自杀或许不是丝毫没有征兆,儿子曾在网络群聊中关注着死亡的话题,倾诉着自己的苦恼,但他都未能提前得知。于是,他开始成为一名“网络劝生者”,藏匿在“约死群”中,帮助一个个想要轻生的人,避免悲剧重演。
徐世海观察发现,“约死群”的形成,往往是年轻人们在某一大群内有共同吐槽话题,随后再组建小群,而当小群内部分人的自杀情绪产生共鸣后,就会形成“约死群”,这样一个时间段往往已经是在讨论死亡方式、地点等信息了,很难再加入。即使被举报封禁,又能重新在其他群聊内聚集。
越接触这些“约死群”,徐世海越觉得触目惊心。“有的孩子对死亡根本就没有清晰的认知,他们都以为死了会在平行世界重生,所以,他们也会把死称作重启。”徐世海说,更令他担心的是,原本处在摇摆阶段的年轻人,会因为其他人的怂恿或共鸣,而坚定想死的想法,“他们的生死,可能就只相差一句话,劝生则生,劝死则死。”
慢慢地,徐世海开始主动干预,他希望能利用互联网获取轻生者的“求救信号”,倾听轻生者的苦闷,为他们提供一些帮助。
刚开始,徐世海总是因为发言过于“正能量”而被踢出,跟着时间推移,他慢慢把准了“脉搏”,开始扮演不一样的角色,甚至会主动在群里呼叫管理员,“把这个天天讲道理的踢出去。”想到自己需要更加专业,2021年,徐世海去考了心理咨询师考试。
徐世海伪装成青少年,“潜水”在一个群聊里时,发现一位群成员情绪激烈,想死的念头很直白。为了能和他沟通,徐世海给他留言说,自己比他年纪还小,现在也很不开心,但总是没勇气寻死,能不能带带他。
徐世海说,他和这位群成员互加好友后,他先向对方吐槽。没想到吐槽完后,对方还反过来劝他。建立信任后,两人的沟通也开始顺畅起来,最终男孩回归到了正常生活之中。
“劝生是门技术活,如果讲大道理立马就被拉黑。”徐世海说,劝别人最重要的是要感同身受。他会和轻生者聊生活,讲起自己的糗事,倾听对方的烦恼,还可以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。有了信任基础,他即使被“识破”或主动告知自己的实际身份,也不会再出现无法交流的情况。有时候,他甚至会主动揭开伤疤,提及自己儿子的去世。
但有的时候情况紧急,留给徐世海的时间不足以支撑他慢慢建立信任。徐世海回忆,曾有个男孩给他发了一段拿着农药的视频,说自己打算喝药自杀。徐世海只能告诉男孩,打开瓶盖闻一闻,“你看受得了这个味道吗?”同时,他告诉男孩,农药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,还会耗尽家财,苦劝之后,最终男孩放下了药瓶。
王文杰(化名)在中学时期曾遭遇校园暴力,在低落和痛苦中度日。但当他走出来后,他选择了为他人“撑伞”。上了大学后,他先是成为反校园暴力志愿者。后被徐世海卧底“约死群”劝生的事迹触动,他在去年年底也成了一名“网络劝生者”。
王文杰和十几个志愿者们成立一个网络劝生团体,起名“繁星救援队”,想让他们能像星星一样,成为黑夜里微弱但坚定的光。他们彼此分工,有人负责宣传,有人负责心理疏导,也有人和他一起潜伏救援。
王文杰曾和队友通过热心网友举报,卧底进一个六年级女孩创立的“约死群”,一步步和女孩取得联系。他们慢慢了解到,女孩遭受校园暴力,觉得生活无望,每天都想跳楼。王文杰和几名队员轮流陪女孩聊天,聊她感兴趣的话题,逗她开心。他们还会给女孩介绍死亡的概念,经过一周多的沟通,女孩的情况逐渐好转。
21岁的小雯(化名)也曾险些走上自杀的不归路。小雯出生在四川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,父母离异后随母亲生活,但母亲对她动辄打骂。窒息的家庭氛围,让她不敢和别人交流,她还遭受过校园暴力,一度处在抑郁边缘,甚至在初中时跑出门准备买一瓶老鼠药结束一生。好在老板看她年纪小,拒绝卖给她。在外婆、同学的帮助下,小雯逐渐变得乐观积极。
小雯和记者说,她并不恨自己的母亲和伤害过自己的人,也不会感觉自己很惨,“是那些过往成就了如今的我,经历过生活苦难的人,最了解这一个世界需要更多的爱和温暖。”
20岁时,小雯选择成为“树洞行动救援团(下称树洞救援)”志愿者。她想,自己经历过这些事,可以更加好理解别人。
“你还好吗?”这是小雯在接触轻生者时常用的开场白,她觉得虽然这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,但有可能是在他们死水般的心湖漾起波澜。
小雯曾遇到了一位和她有相似经历的女生小玲(化名),大专生,和她在同一城市,但身患抑郁症且需要药物控制。小雯看到其在网络发布的轻生信息后,决定和她聊一聊。一聊,就是近一年。
从聊天中,小雯得知,小玲不仅受到抑郁症的困扰,身边的人也不理解,甚至打击她,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,“她总是哭,总觉得是自己哪里没做好。”
一次偶然间,小雯在学校看见了一位盲人女孩,下雨天拿着盲杖带着吉他走向教学楼,小雯拍下了盲人女孩的背影,并发给了小玲。小雯说,这张照片让她们俩都十分触动。小玲还告诉她,自己把这张照片存下来了,自己坚持不下去时就拿出来看看。
从小玲后来的分享中,小雯欣慰地了解到,小玲的药量在慢慢地减少,生活走上了正轨,此后,她也从未提起过自杀的想法。
不久前,小玲还告诉她,自己考上了心仪的大学,并给她发来了感谢的话:“你就是我的北极星,不论天空再怎么黑暗,只要找到了北极星,就能辨明方向。”
如今,“约死群”变得更隐秘,甚至用各种词语规避平台监控风险。但徐世海依然奔波在劝生的路上。
徐世海认为,轻生者的留言,有很大的可能性就是对方在向外界传递求救信号,如果能看到信号并给予帮助,就可能挽救一个人。而他同轻生者交流时,除非情况紧急,他会避免问起对方的姓名、住址等信息,防止对方抵触,“我对他们来说是陌生人,他们向我倾诉,不会泄露秘密,反而对打开心结有好处。”
而小雯所在的“树洞行动救援团”则通过运用AI算法,筛选网络上有自杀倾向者,由志愿者主动干预,暂缓轻生者的脚步。
该团队的创始人是黄智生,他是深兰科学院医学知识图谱首席科学家、荷兰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人工智能系终身教授。黄智生介绍,树洞救援自2018年以来,已进行了约6000次的救援,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暂缓了自杀。他们在度过“至暗时刻”后,会有明显改变,甚至有轻生者后来成了帮助别人的志愿者。但不可避免的是,仍会有极小部分轻生者自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黄智生和记者说,生死对一个人来说是天大的事,一个人形成自杀的想法很可能是经过长期思考的,但死亡并不一定是当时的最优解,就比如深夜做的决定,白天很可能就自己推翻了。干预就是帮助对方“暂缓脚步”,莫轻易选择不可逆的死亡。
在黄智生看来,成功阻止一次自杀,只能说是暂缓危机,因为没有办法完全保证当事人今后的状况,干预自杀是一项长期的工作。干预方法中最重要的是陪伴,且陪伴是长期的,经常需要三四个月,甚至会长达三四年。即使团队已经有约700名志愿者,但力量仍显得十分有限。另据深兰科学院数据研究显示,相较于有着更为强烈的网络表达欲望的年轻人,大多数老年人没有网络倾诉的意愿,他们的自杀数量更大、问题更严重。他希望未来能有更多的力量帮助到轻生者,不仅是在网络留言的年轻人,还有沉默的老人。
徐世海说,虽然他在劝阻轻生者,但他并不觉得自身是拯救别人,而是给轻生者提供帮助,在他们要帮忙时拉一把。但他和志愿者们的力量有限,需要全社会参与进来,“加强生命安全教育刻不容缓。”